50年前,上初中的时候,我最大的梦想，就是希望早日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书箱。

每个人少年时代的梦想，好似雨后的云霞，既是多姿的，也是斑斓的。而我的梦想，猛看很寒碜，当年却很现实。

变成初中生,我的各类新旧课本、作业簿，垒起来快到两尺高了。还有杂七杂八借阅到的课外书，加起来也很洋洋大观哉。

还有我的弟妹，这时都由学前儿童，次第变成了我的校友。节假日,一到社员们不出工的阴雨天，听到母亲一嗓子"磨玉米啦"，我们三兄妹同时撒腿朝磨房飞奔。倒不是劳动热情高争着去推磨，而是我们的各种书本儿平时都扎堆放在了青石磨子身下的磨盘里，不挪开，准招来母亲恐怖的呵斥。

如果家里有一张衣橱，或者有一张柜子，我们的三兄妹怎么会把书本堆放到磨盘里呢！还有更烦人的，在磨盘里，钢笔“生蛋”，墨盒翻身，书本常常被弄成大花脸儿。数不清的“内战”，由此而生......

我那时渴望一口书箱的心情，和今天的朝鲜兄弟好有一比。他们如今渴望飞船，和我那时渴望书箱的心情没有区别。

买个木箱子，那时也就二十多块钱。不要小瞧它不值如今的一盒香烟钱。那个年头，爸妈一年所挣的劳动所得，仅有十几块钱。拿一家全年的财政收入买一口书箱，打死也张不了这个口。

父亲够体谅我的，有年正月他从公社供销社管仓库的老战友那儿，为我讨来了一只马粪纸的香烟箱子。记得箱子外面，还印着“勇士”两个鲜红的大字。它很薄，不像十几年后的瓦楞纸箱子。装上书使用没多久，有回取书，听见它的角落传来微弱的吱吱声。原来有只母老鼠噬了洞钻进来，已经产了一堆肉滚滚的小宝贝。虽然残忍地赶走了它们一家子，但这口书箱还是没有捱过这年的“出梅”，箱底子烂脱了。

初一那年的暑假里，我参加生产队劳动。一天，我和社员们用抬机给水稻治虫。围歼对象，是水稻二化螟。农药，是“乐果”。在田岸子上兑农药的时候，农机员身边的“乐果”包装箱子，让我眼前一亮！它是柳条编成的，四四方方，通体洁白，堪称一件精美的工艺品。2斤装的药水瓶，它能排放10瓶，够大。我暗忖，用它做书箱，再合适不过了。望着它，一个成语被瞬间颠覆了，我觉得那个“买椟还珠”的楚国人，肯定不傻！

“能把这个装‘乐果’的空箱子送给我装书吗？”放工前见四周无人，我贴近正在一棵楝树下偷看《封神榜》的农技员，乞求道。

他睇了我一下，目光又被那本破书像磁铁般吸过去了。然后，他像电影里法官那样威严道“笑话，集体财物怎好随便送你？供销社，每个箱子都回收！”

一瓢水，把我兜头浇了个激灵!

这个农技员，三十出头，算起来还是我的远房堂兄。老实说，我平时看他，不怎么顺眼。仅凭在柳条筐上他对我讲原则太薄情，那就错了。一年四季，他任何帽子都是歪扣在头上，没个戴相。深紫色的嘴唇上，从早到晚叼着劣质纸烟。除了左手小指，其他4根指头都被香烟熏得枯黄巴焦。更可气，那天收工，他扛着两只空空的柳条筐朝队部走，从我身边擦肩时，嘴里还吹起了刺耳的口哨。

不怕贼愉，就怕贼惦记。不谦虚地说，打那天起,我就变成了“贼”。

过了几天，又是治虫。我在农技员不远处，正修理出了故障的药水机。一串娇滴滴的笑声，被大莲从秧田带上了田岸。这女人虽然已婚，但长的白白胖胖，是我们队里的头牌美人。因为她的男人在新疆油田工作，按月汇钱，她的穿衣打扮，总爱显山露水。她还有更高的技能，把轻挑拿捏得很有分寸，对那些喜欢吃她豆腐的骚男人，总在给与不给之间。见大莲走近我那个农技员堂哥，他两眼冒光。他一手提着农药瓶子，一手向大莲胸前伸去。还是现代的词简洁，叫“袭胸”。大莲见状，朝后急退，尖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一个刚用完农药的柳条筐上。我的心猛颤一下，不是担心她的私处有没有被税利的柳枝扎伤，而是看见心仪的柳条儿筐被肥婆压扁了。那个“集体财物”的守护神，还呲牙大笑。

还有一次是民间六月六曝伏日，那天上工挑灰。在挑到队长家时，从他家门口的地上，我突然看见了两只簇新的“乐果”箱子，每个柳条儿筐子里正晒着他家大人小孩儿冬季的旧鞋。无需解释，摆明着是某个经手人用“集体财物”跪舔当权者。这两口筐，原来可以承载、贮藏人类知识结晶，现在竟被拿来盛放破鞋，我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......

亲历了这两件事，我占有“乐果”箱子的信心上涨了。原先的面腆，如同遭遇潮水，被彻底冲光了。

后来，只要是干活时单独碰上农技员，我要么旁敲侧击，要么单刀直入，话题就是离不开乞讨那个柳条筐子。

“你不是要个‘乐果’箱子做书箱吗？傍晚放工后，我送个给你。”终于在水稻孕穗防治稻飞虱的时候，农技员神秘兮兮地向我附耳。“但是”，他又对我打起哑语。他举起左手，用枯黄的食指和中指做剪刀状，在我鼻子前比划了两下。我立马会意了，这是向我讲条件，要烟抽。

夕阳西沉后，我提着朝思暮想的柳条儿筐回到家，那一夜我兴奋了多久，又是何时入眠的，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。

第二天，我从父亲的烟盒里偷走了5支“飞马”，还个人情。

这口书箱，在我的青葱岁月中，一直忠诚地陪伴在我身边。

50年来，我没有因为这只书箱身上带着原罪抑或灰色，而不感恩它，铭记它。和我们民族一样，只有铭记历史，才不会迷失未来负重前行的方向。（邓永宏）